马东(中央电视台主持人):
余老师,汶川地震到今天已经四十多天了。废墟还有待重建,烟尘已经散去,但是,它似乎改变了我们身边很多东西,又让我们获得了很多东西。我想问您,这四十多天以来,一直出现在您脑子里的,会是什么?
余秋雨:
马东:
这些画面中最响亮的口号是“救人第一”,后面有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因此随之而来的是速度。全国人民立即领受了这个口号,并在第一时间行动起来,这是你重新读解中国人的契机吗?
余秋雨:
对。不能小看这件事。因为不管是中国还是世界,都经历过漫长的所谓“铁血英雄”时期,很多文化,一直在津津乐道几个古代强权好汉的成败谋略,赞叹一次次毫无正义可言的占领和烧掠,完全不在乎因此而生灵涂炭、民众死伤。直到现代,“生命第一”的意识还是不强,例如我们在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老是在被灌输一种思想,如果学校附近的仓库起火,仓库里有不少棉花包,孩子们都应该跳进火场去抢救棉花包,因为那是“国家财产”。直到前些年才明确,最珍贵的“国家财产”是孩子们的生命,而不是棉花包。这次,是中国人对于“生命第一”原则的大普及、大响应、大感动。天下万事万物,第一珍贵的是人的生命。请看汶川废墟下的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处于生命的起点还是终点,只要还有一丝呼吸,救援人员就会花费几小时、十几小时,挖,挖,挖。一时挖不出来,就会伸手进去,握住受难者的手,要他坚持,但又不让他多讲话,怕他消耗精力。一旦挖出,全场欢呼。一旦失败,全场默哀。这些场面,全国观众都在电视机前屏住呼吸观看了,这实在是一次“以人为本”、“生命第一”的空前大普及,也是一次有关文化终极意义的空前大展示。至于全国十三亿人为死难者默哀的仪式,更是感天动地。中国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因此,这次大普及和大展示也具有重要的人类学意义。人类今后还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灾难,但是有了这次大普及和大展示,我们可以对人类抗击灾难的意志,增加很多乐观。
马东:
在“生命第一”原则下所产生的普遍感动,用“大爱”这两个字来概括可能是最合适的。在我周围,有很多朋友平常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但在这次全国向死难同胞默哀三分钟的时候,也都肃然起敬。有的朋友,一直拒绝崇高,但这次,也绝不否认全社会所出来的崇高。这是为什么?
余秋雨:
这是因为,他们终于遇到了终极价值。在日常生活中,终极价值很少体现出来,大家都只是走在“半道上”,因此产生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和做法。有的人,一辈子也没遇到终极价值的拷问,也就是一辈子都在“半道上”。尽管他们用“愤世嫉俗”、“玩世不恭”、“拒绝崇高”作为胄甲来自卫或自慰,也还是庸庸碌碌,很值得同情。但这次,与生命底线相关的事件和画面以震撼的方式突然出现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去寻找自卫和自慰的胄甲,已经以一个自然的生命体感同身受。他流泪了,为那些献出生命而救学生的教师,为那些不顾亲人而救乡亲的官员,为那些历尽艰险而救民众的军人。这就意味着,他已经与那些英勇的忘我者建立了精神沟通,他自己心中深埋已久的“天使”已经被唤醒。这是终极价值的被点燃,而且,立即被周围的同事、朋友、家人共同验证。全国性的集体验证是强大的,包括各个城市排成长队的献血队伍、包括东南西北大量倾其所有捐款的普通民众,更体现在那次全国大默哀。结果,这些原先走在“半道上”的人也相信了:不管如何看破尘世,这个星空下还有让人热泪盈眶的时刻。因此,我觉得,这次地震大拯救,对于我们的精神领域也是一次大拯救。它救助了大量没有遭到生命威胁的人。我们发现了我们心底原来还有最温暖、最善良的光亮,因此产生了对自己的信任。这种对自己的信任和对他人的信任是同时产生的,两种信任合在一起使我们对民族、对人类增加了更多的信心。当然,灾难总会过去,明天我们还会过庸常的日子,但是,既然有过了昨天的感动,庸常的明天也就不一样了。
马东:
余老师,我觉得5·12在中国人的历史上会有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历史学家可能会去寻找它在时间上的坐标,文化学者可能会去寻找它使全社会在文化意义上的移位。我想问,它的文化意义是什么?
余秋雨:
马东:
余秋雨:
马东:
5·12之前,我们的外部环境很复杂。我们想积极地融入世界,但世界在接纳我们的时候又排斥我们,有人甚至恐惧中国。5·12之后我们好像看到了另一条出路,那就是一条“反求诸己”的出路。我们可以在本能自发地大爱展示上,让别人在排斥之外,多一点佩服。
余秋雨:
马东:
您在一首叫《自语》的诗里写道,瞬间地壳的开裂让人们看到了事实的真相。您是指中国文化的真相吗?
余秋雨:
对。我接着还写了一句,那几天,“一批中国地名擦亮了世界的眼睛。”中国文化的真相确实已被蒙尘很久。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总是掩盖一个事实:中国文化在本性上是讲“大道”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个大道,便与善有关。儒家说“止于至善”,道家说“上善若水”。这是所说的“至善”、“上善”,很接近我们现在所说的“大爱”,在词语上都是对仗的。我们都喜欢的墨子主张“兼爱”。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儒家和墨家是“显学”,也就是说,“至善”和“兼爱”的理念是当时中华文化的重心所在。直到近代孙中山先生还说,这种理念不比西方的“博爱”差。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孟子更是严格地论述了人与禽兽的区别,提出“人皆有不忍心之心”,也就是凡是人,都有不忍看到别人受难的心。他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心;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所谓“恻隐之心”,也就是同情之心,孟子认为这是“仁”的开端。如果让它扩充,让它燃烧,让它喷发,天下就能很好地保全。这就是中华文化的大道,与西方以个人主义为前提的不少原则有很大区别,却与全人类的终极价值完全相通。
马东:
我们怎么来发扬它、巩固它,不让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再次模糊?
余秋雨:
马东:
余秋雨:
对天下大道的发现,也能成为一种自我发现。个人是这样,集体也是这样。中国自从十九世纪以来受尽列强欺侮,我们一直在寻找自己落后的毛病,而深刻的寻找一定会触及“国民性”。很多杰出的文化人都在这方面作过痛苦的探寻,并作出过独到的结论。我在这里想提一提一副外来的客观目光。那是英国大哲学家罗素,他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来中国考察了不少时间,离开时,担任他翻译的赵元任先生和其他中国学者希望他谈谈对中国人的分析。罗素对中国人作出了很多正面评价,批判了欧美的那些辱华思维,今天读来还让我们感动。说到中国人的弱点,他说,中国人的最大弱点是缺少人道主义热情,几乎都不热心赈灾捐款,有不少中国人对他人的灾难还在心底暗暗自喜。
不能说这位对中国人十分友好的哲学大师在诬陷中国人。他的观察显然具有很大的普遍性和真实性,连我们中国人读了也会点头称是。但这次,中国人显然把罗素先生一个世纪前的结论颠覆了。罗素看到了中国人集体心理的一个“地窖”,但他不知道,“地窖”下面还有“地窖”,浅层真实下面还有深层真实。真实是珍贵的,但真实也分很多层次。最深的层次被文化积淀了几千年,又被文化掩埋了几千年,因此要发现很不容易,除非有什么爆发事件。这次,我们遇到了爆发事件,因此看到了最深的真实。
马东:
它会重新被掩埋吗?
余秋雨:
会。过去的被掩埋,正意味着将来也有可能会被掩埋。但是有过了这次,我们就有了底气,可以认真研究过去被掩埋的原因,思考今后被掩埋的条件。当然,更可以从这次的爆发,来思考让它留存于世、缕缕不绝的可能。我认为,有过了这次,即使再被掩埋也无法彻底,人们永远会记得,即使在最普通的中国人心中,也有“已经变成了习惯的精神价值”,那就是“止于至善”的天下大道。
马东:
在这件事上,文化人能做一点什么呢?
余秋雨:
我一直在想,比之于抗震救灾第一线的军人、武警、医生,文化人有一种无力感。这次文化人中的先锋,那批杰出的记者、主持人在第一线表现出色。在一些有关的电视晚会上,一些歌唱家、演员也让人感动。但是,更多的文化人能做什么呢?我认为,在军人和医生之后,文化人要做的事是把这次抗震救灾中所爆发出来的至善、大爱精神加固、扩充、延伸,使它成为当代中国的文化精神,一直活在广大民众的心间。
5·12在今后会出现三种可能。第一种,作为大爱精神广泛渗透;第二种,作为英雄进入记忆;第三种;仅仅留下了灾难记忆。我认为,最有可能的是第三种,大家记得很多英雄的名字和事迹,不少文艺作品也会来描述。但地震不常发生,灾难不常遇到,人们也就不觉得这些英雄和自己密切有关,就像我们过去对那些遥远的英雄故事那样。文化人的任务是要争取第一种可能,那就是让一个偶发性事件中的精神爆发,变成中华文化的真正灵魂,广泛渗透,成为当代中国人的精神主轴和价值坐标。
马东:
余秋雨:
马东:
余秋雨:
马东:
余秋雨:
马东:
余秋雨:
对,感受强烈。我在多年前写过一篇《都江堰》,两岸三地的中学语文课本都收了。因此,很多下一代的华人是从我的文章中首先知道“都江堰”这三个字的,因此我一直觉得自己对它应该负责。这次汶川大地震爆发之后,世人都知道了汶川,救援人员却因路阻进入不了,全都滞留在都江堰,但回头一看,都江堰也是受灾严重。它是这次全世界读解中华大爱地图的第一个地名,也是世人目睹巨大灾难的第一道伤口。我这次去,看到废墟还是那样狰狞可怖,而废墟边开过的公共汽车上还印着我写的“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更觉得刺心疼痛。在都江堰核心部位,二王庙毁了,而最重要的伏龙观的屋顶也震坏了。伏龙观里原来陈列着二千多年前修筑都江堰的李冰塑像。门关着,我只能从门缝里看。里边一片瓦砾,断木碎窗,但是,立在中间的李冰塑像仍然完好无损,依然平静从容,看着眼前的一切。我鼻子贴着门缝突然想到,李冰就是中华文化的集中造型。他本是为了整治水灾才修筑都江堰的,两千年来又不知遇到过多少大大小小的灾难,但他和都江堰永远平静从容。都江堰工程在这次地震中还是没有受到破坏,依然以汩汩清水滋润着受灾的土地,安慰着英勇的灾民。中华文化,应该就是这样的李冰,这样的水。
离开灾区后我曾与台湾的著名社会评论家南方朔先生作了一次隔洋对话。他说:“汶川地震当然让我们非常悲伤,但从文化的意义上,却让全世界的中国人扬眉吐气。”我知道,他是指中国文化在精神价值上的透彻显现。我说,那么,让我们一起来守护已经爆发出来的精神价值,守护这至少与都江堰同龄的天下大道。